十一月 ✿ 山茶花

/ 花語 / 純真無邪

對山茶花的初印象來自金庸先生的《天龍八部》。那時大概是小五六吧,總喜歡逃過母親的法眼(她怕我書包太重會傷了脊椎),把厚厚一冊武俠小說放進書包裡,帶回學校在伙伴面前裝模作樣地閱讀,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雖則帶些少炫耀意味,但書裡的武俠世界的確深深吸引著我。很入迷的我吃早餐時看著,坐車時看著,在課間小休的那幾分鐘也捧在手裡看著。看得細緻,記得深刻,尤其是金庸先生用了很多篇幅去寫段譽和王夫人品評山茶花那段。其中提及許多奇異的花名,例如:「抓破美人臉」、「十八學士」、「紅妝素裹」等等共十三種有趣的茶花品種。

說來有趣,這陣子在百無聊賴滑手機時,偶然看到了關於山茶花的貼文。想不到「抓破美人臉」這種花還真的存在於真實世界。如同小說所描述般,花瓣粉白,帶絲絲粉斑,如同美人皎白如玉的花容月貌被抓出了道道血痕一樣。只是在現世,這種花有特定的學名,叫「喬依肯德力克」(Joy Kendrick)。

倘若是由從前的我發現了此等趣聞,必定會興奮個好幾天。畢竟,這總算是奇幻的武俠世界與現實的交融,拉近了我這個小粉絲與段譽的距離。就像有一天,一頭貓頭鷹突然叼著你的霍格華茲入學通知書,飛到你的窗前一樣。誰知會否有一天,地球的哪裡也會出現一個名叫大理的國家,由叫段譽的皇帝統治著。然而,長大了的我們,打從心底裡明白這些奇幻情節是沒可能在真實世界發生的。充其量在心裡記一記起昔日的童真,然後重歸庸碌的日常。因爲,大人的黑白世界容不下任何繽紛。稱職的大人,不許享受任何幼稚童趣,也不需要任何感受。只需麻木地工作,賺很多很多錢,坐擁很大很大的權力。這樣就可以了,是嗎? 你說呢?

世界惡意地她塗抹血痕,反倒粉白純真添加了一絲風韻。

【童心勿泯】

疫情肆虐,大家的生活都好像停擺了。偏偏,我在停課的日子總是特別早起,大概因爲浪費人生的罪惡感實在太過強烈,所以才心甘情願地早早起床,提早開始新的一天,令自己感覺沒那麼頹廢。有天,跟我一樣喜歡早起的閨蜜傳來信息,她說早起的晨光好像特別美。我看看窗邊,不以爲然。明亮的陽光在窗簾的阻隔外停留,透進來的一絲自然光已是灰撲撲的。它照在我厚重的課本筆記上,與這一片死氣沉沉融爲一體。紙上字跡潦草,筆跡非黑則藍,一條條背不入腦的物理公式排列著,令人抓狂。我在牛頓的世界裡實在待不下去,無意識地撥弄了一下窗簾,沒想到一下子招來窗外的晨光進房。一刻間,萬物都被晨曦渲染,簾兒被染成白中帶粉的溫柔,柔和的自然光撒在花崗岩窗台上,閃閃生輝。被驚豔到的我索性拉開窗簾,貪婪地把晨光全數趕進房內,讓它照耀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爲所有灰暗沾染明亮。那刻,教科書上總是板起面的物理學家先生看起來慈祥寬容了些。

趁機眺望窗外景色,抬頭看看藍天和遠山。我都快忘記湛藍的天能有多麼療癒了,脖子不習慣抬高頭的弧度,無幾就暗生酸痛,只好低頭歇歇。沒想到,低頭又看見爲數不多的孩子在樓下屋苑遊樂場內奔跑嬉戲著,那銀鈴般的笑聲尤其熟悉。曾幾何時,我們都體驗過這種真誠純粹的歡樂。突然有些懷念滑梯上的靜電,鞦韆鐵鏈上的鏽味,和攀爬架上的觸目驚心。憶起了舊日萍水相逢的玩伴,手腳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痕,和那時無憂無慮的自己。不過純粹懷念,倒也沒有打算要重拾。也許,因爲我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在鞦韆上努力伸出小手,想要觸碰雲彩的小女孩。即使停課,手頭上仍有種種事務等著我去處理。別說是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哪有閒情逸致去緬懷過往。

平日的早晨是討厭的,清晨六時是幅亂七八糟的畫。由嘈吵的鬧鐘響聲,不知從哪來的鳥叫聲,和刺眼的陽光聯手畫成。他們東塗塗西塗塗,在我矇矓之際胡鬧地以芭比粉配上螢光黃拼湊作畫,教人側目。無法忍受如斯混亂的我被強行喚醒後,總會花個幾分鐘攤在床上,瞪著蒼白的天花板,試圖想出一個不去上學的藉口。然而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沒敢再睡多五分鐘的我,這才認命地爬起床,展開另一天的忙碌。中三的生活並不討人喜歡,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我不喜歡車窗外的風景,美麗而短暫。即使在馬路邊偶然發現另一種叫不出名字的小花,也無緣駐足欣賞。若果一天結束時,尚能憶起她可愛的顏色,和回味到那一點美好,已經不錯。我不喜歡學校的樓梯,匆忙而灰暗。它被忙碌充斥,昏天暗地。扶手掉漆了許久,台階逐漸被磨蝕。我還未在班房整理好「國共合作」的來龍去脈,就要去物理室計算等效電阻。那頭在電腦室編程式,轉眼又要往媒體藝術室拍微電影。

我不喜歡十一月的夜路燈,昏黃而沉寂。晚上六時過後,校門外的街道分外寂靜。死寂爲我再添了幾分疲倦,那是兵荒馬亂後的空虛,彷彿世上只遺留下我一人。黃燈映照下出現麈沫,虛無的,慵懶的,在混沌裡飄浮,叫人看了就生厭。一不留神,還得感染到它病懨懨的神態。我不喜歡墨綠色的黑板被各色粉字填滿,不喜歡手帳上五顏六色的日程,不喜歡就這樣庸碌半生。腦袋裡時刻都充斥著將一切拋下、索性跑到世上最偏遠的海邊喘口氣的衝動。成長後的生活彷彿注定是難熬的,尤其當你生於亂世。

每當這些時候,我都會試圖從回憶中抽絲剝繭,找出一點令人寄託的美好。「想當年」,這是個那麼富有年代感的詞彙。好像只會從老一輩口中出現一樣,甚麼時候我也說起來了。大概因爲所有值得緬懷的都停留在從前,而我們都回不去了。

想當年,我的快樂來自於生活的每一處。我喜歡乘搭地下鐵時,列車駛出隧道,窗外美景呼嘯而過的目不暇給。我總會跪在冰冷的座位上,盡可能瞪大眼睛,想要把樹木、月亮、各路英雄好漢都追著我跑的神奇收在眼皮下。我喜歡上下樓梯的刺激,幼稚園時爬樓梯如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奇幻,小學時和同學一起跳樓梯級的調皮。成功的滋味總是如此美好而難以忘懷。我喜歡入夜後,街頭上的路燈突然逐個亮起,在我的回家路上鋪滿碎金,迎接奔奔跳跳的我,牽著媽媽的手歸家去。柔和的燈光點綴了黑夜,與明月光和閃閃星光相互交織,點亮我黑眼珠內的亮光。五歲那年,我無憂無愁;十歲那年,我渴望長大;而十四歲這年,我終於學會了當個小大人,但更希望當回小孩子。

其實世界一直都是這樣,變複雜的是我們。當我們都習慣了生活的苦,就逐漸忘記了怎麼品味人生偶爾的甜蜜。你告訴自己要在人前成熟穩重,但忘了在等過馬路前,其實也可以抬頭看看天空,試著賦予雲彩角色定位,從白綿綿中尋獲大象。你知道自己要堅強獨立,但忘了有時候也可以一頭埋進母親懷裡,哭得歇斯底里。不用每每都把委屈往肚裡吞,偶爾脆弱一下,享受關愛也沒有關係。你深明自己要精明能幹,但忘了「休息才能走更遠的路」這個老掉牙的道理。在適當的時候停下來,歇一歇,釋放一下壓力,也不算是懶惰的表現啊。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充分配得上休息的機會。你問,大人該有甚麼樣子?你問我的話,我覺得大概是成熟與童心的平衡並存吧。只不過啊,親愛的,這條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你問一千個人,就會得到一千零一種截然不同的答案。沒有誰對誰錯,只是,我想你真誠地問一問心裡的聲音:根據你的標準,你活得快樂嗎?如果尚有一絲猶疑的話,要不要從明天開始,試著每天找回一點童心?

「所有的大人都曾經是小孩,雖然,只有少數的人記得。」

「我們整天忙忙碌碌,像一群群沒有靈魂的蒼蠅,喧鬧著,躁動著,聽不到靈魂深處的聲音。時光流逝,童年遠去,我們漸漸長大,歲月帶走了許許多多的回憶,也消蝕了心底曾今擁有的童稚的純真,我們不顧心靈桎梏,沉溺於人世浮華,專注於利益法則,我們把自己弄丟了。」—— 安東尼 · 德 · 聖修伯里《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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