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作家大招募計劃2021-2022(小說組)季軍作品
作者:戴君怡 保良局胡忠中學
小說《老小孩》
簡介
家裡破產,負債累累,父親因此一蹶不振,母親留下了幾歲大的女兒,離開了家。父親重新扛起了家庭的重擔,但幼小的女兒因為家庭破碎而憎恨父親。中六那年,女兒瞞著父親報了外地的大學,從此再無聯絡。一晃十多年,女兒才得知父親患上了阿茲海默症,女兒嘗試著和嚴肅的老小孩一起生活。女兒在相處的期間,發現了父親嚴肅神色下的温情和那愈活愈年輕的笑容。
精選節錄
1. 穿過萬水千山的「飛鴿」
「叮鈴鈴,叮鈴鈴」在空蕩的辦公室迴盪,在電腦前工作的女子皺著眉頭停下在鍵盤上飛舞的手指,看見顯示屏上的「伯伯」二字,她眼裡閃過一絲訝異。
「喂?伯伯」
「小蘭,你快回來一趟吧,你⋯⋯你父親腦子不太清楚,懷疑是老年癡呆!你要趕快回來!」
拿著手機的力道突然加重,指尖泛白。「我知道了,我會盡快的,麻煩你們這幾天照顧一下他。」
放下手機,女子繼續做著眼前的工作,一切又回到鈴聲響起前的平靜。「咔噠」將完成的工作發送後,她靜靜地看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眼裡滿是迷茫。
「老年癡呆?怎麼會這樣呢!他是不是吃飽穿暖,有沒有遇到甚麼困難,逢年過節親戚們的一句他很好,我便心安理得地將自己應該負擔起來的責任卸下,自以為是地認為他過的好。我離他太遠太遠了,遠到我沒有辦法去在意,抑或是刻意地忽略,把自己都騙了過去,這就是上天的懲罰嗎?可為甚麼懲罰到他的身上呢!」一聲輕嘆也敵不過被剝去層層外皮的現實,赤裸裸地站在那,由不得自己忽視。夜色瀰漫,錯落有致的高樓大廈鑲嵌著萬盞燈火,人頭湧動在大街小巷裡,被這座不夜城迷了眼。房租、應酬和工作中各種各樣的麻煩事層出不窮地像一座大山一樣時時刻刻壓在肩上,不是你把它擊潰,就是它把你打敗,沒有孫悟空的能力,卻有他的壓力。自在公司工作起,她恨不得把時間掰開用,每天在辦公室戰至獨留自己一人,甚至被同事們取笑為「拼命三娘」,才在這座大城市裡站穩腳跟,向別人證明學歷不是評核能力的唯一標準。難道要放棄現有的成績,抹去過往多年的打拼,回到那個她最不願意揭開的故事裡,直面她最不願面對的角色?「啪」最後一盞燈熄滅,辦公室只剩無邊黑暗和往裡吹的習習冷風。
次日,女子望著錶面上對著數字四的指針,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卻緩解不了內心悵悵然的感覺。窗外的路燈忽明忽暗,是這安靜到令人害怕的巷子裡唯一的光。她住的地方比較便宜,也更偏僻,離公司有好長一段路,所以每天都要比其他人早起一個小時,才剛剛好趕在遲到前打卡。拿著一大串鑰匙將門窗扣上一個又一個鎖,才放心出門。也許時間比較早,往日裡人山人海,恨不得把人壓成夾心餅幹的地鐵,如今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人,一眼就望到頭了,空蕩得猶如站在高峰上,喊一嗓子就能聽到回音。
第一次有機會好好看看這個她乘搭數載的長方盒子,此刻的安靜在往日喧囂、擁擠的襯托下,顯得有幾分蕭然落寞。看到數不盡的空位,一時間都不知道該選哪個坐,「咦,斜對面這個大叔給我的感覺好熟悉,難道我之前見過他?」轉念一想:「不記得和他見過面,而且我們乘搭地鐵的時間是錯開的,應該是看錯了吧。」許是女子盯著看的時間太長,讓大叔有所察覺,兩個帶有疑問的目光交接,嚴肅又凶狠的面容嚇得女子趕快移開了眼神,不經意地落在大叔懷裡一個粉紅色的袋子上,「凱蒂貓!」女子心裡像是有隻土撥鼠在尖叫。再抬眼,大叔也在看著那個袋子,看不清神色,但滿身眷念和溫柔的情感讓女子明白了甚麼。她將臉埋入厚大的圍脖,緊緊握著手裡溫熱的豆漿,想擷取一絲溫暖。她的心情更悵然了。來不及,沒有時間了。
「蘭蘭,你今天怎麼來的這麼早呀?你看看你的黑眼圈,昨晚沒睡好?」
「記掛著沒完成的工作,所以一直睡不著,沒事,年輕,能扛!」女子放下手裡的工作,但眼裡的疲憊讓她的話完全沒有說服力。
「你可真是工作狂,老大不小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你家裡人不催嗎?」
「快看看幾點了,你也不怕被扣獎金。」
「好啦不說了,工作狂要繼續努力,早日走上人生巔峰!」同事笑著比了個加油的姿勢,轉身也投入了工作。
「蘭蘭,怎麼還在做,吃飯了,晚了要排好長的隊。」同事拍了拍正在埋頭奮鬥的女子。
「啊?時間到了?我的肚子今天都沒有提醒我。」女子抬起頭,才發現早已到了飯點,辦公室裡除了相熟的同事,其他人都一股腦地奔向電梯口。
「你今天怎麼了,整個上午都心不在焉,做甚麼都慢半拍,連吃飯都不積極了。這可不像你,再這樣下去,小心李姐罵你。」同事口中的李姐對女子頗為賞識,是她的伯樂。
女子一邊收拾一邊打趣說:「論睡不好的一百種壞處,所以啊,要好好休息。」
同事笑眼彎彎地說:「祝你今晚睡好!」
女子卻暗地搖頭,如果不想,可以假裝它不存在,可一旦想起,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她即便留戀外面的花花世界,也無法捨卻「家」的歸宿,該做甚麼選擇呢?
二月十五日 陰
我曾經看過一段話,當你面臨抉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試試拋硬幣,看到結果後,如果還想再拋一次,就證明你已做出選擇了。
2. 剎那的花火
「祝你生日快樂⋯⋯」一個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在蛋糕前十指緊扣,任由臉上的光影搖曳,一明一暗。「呼!」女孩鼓著腮幫子將面前九個精美的蠟燭吹熄。
「我的小公主許了甚麼願啊?」爸爸笑著捏了捏女孩的嘟嘟臉,眼眶裡裝滿了期待。
「我希望我們一家人可以永遠在一起!」像星子一樣澄亮晶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父母,似乎這個願望一定會成真。突然,生日歌戛然而止,其樂融融的畫面一轉。「還錢啊!欠錢不還信不信我拆了你家的門!出來!」門被拍的啪啪作響,一聲比一聲高的叫罵聲,填滿了這間四散著空酒瓶的屋子。
「媽媽,我怕。」女兒不停地打著哆嗦,害怕地縮成一團,躲在母親溫暖的懷裡,希望可以驅散內心的恐懼,但門外的人卻不願意讓她如願。
「不怕,不怕,媽媽給你唱歌」一個個輕飄飄的音調似有魔力一樣,蓋過了女兒耳邊震耳欲聾的催債聲,不禁沉迷在這短暫的美好裡,永遠也不要醒來。
「媽媽,媽媽,我會⋯⋯乖乖聽話的,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求求你!」女孩哭得全身抽搐,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抓住浮木般,發抖的手緊緊拉著母親,想將她拉回來。可不管她怎麼用力,怎麼苦苦哀求,都挽留不了母親的背影。窗外的月亮圓了又圓,像是樂於見到這一幕別離,將母親離開的路照得發亮,亮得刺眼。
「不要!」女兒從絕望的嘶喊中醒來,猛地一下坐起,大口喘氣,臉上冰涼,窒息感如排山倒海般將她緊緊地束縛,讓她喘不過氣。望著梳妝鏡裡和那個人有幾分相似的眉眼,女兒的目光停留了幾秒,長歎一口氣,自從到外地上大學以來,一直壓抑著這一段回憶。
九歲那年,經濟不景氣,為了頻臨倒閉的公司,父親四處奔波借錢,但不過是杯水車薪。日子沒過多久,母親也受不了因破產而整日喝得爛醉如泥的父親、無處不在的催債人和左鄰右舍的指指點點,在一個月亮最圓的晚上離開了她。宛如天邊輕輕的雲彩,抓緊又散了,隨著風兒走過八千里,不見歸期。
這麼多年了,記不清母親的音容笑貌了,也記不得她走之前有沒有表露出一點痛苦與不捨。可女兒自己幹的錯事,又怎麼能輕易忘掉呢?時間長一段,她的錯便加一分,這個時候才發現,還是太晚了,來不及了。
拉開窗簾,玻璃窗外的一縷晨光灑在木地板上,輕輕的雲團托著晨陽慢慢往上爬,風一吹,就散了,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輕飄飄地走了。這座城市住著千千萬萬個背井離鄉的青年,在這裡為了求生不斷掙扎,不知道,抑或是不願去在意那個記憶裡熟悉的面孔,他是如何一年又一年守望他的歸人,可等來的只有來去匆匆的冬天。命運就是這麼有趣,等到歸人願意好好陪伴家鄉的人時,等待他的只有雨水紛紛的春天,一個萬物復甦卻又冰冷刺骨的時節。「叮」上個月的工資匯入銀行賬戶,女兒下意識地想如往常般匯一筆錢給父親,才驚覺這幾年,她與父親的聯繫除了銀行每月固定的匯款,就只有頭上萬里之外的一輪明月。直到那通叮叮作響的電話,她才從自己編織的夢境裡清醒,她長大了,父親也老了,一切都離原點愈來愈遠,愈來愈遠,但血緣的牽絆又怎是那麼好剪斷的呢?
搜索引擎裡關於阿茲海默症的資料有很多,一頁一頁永遠也翻不盡。女兒將資料和視頻翻了一遍又一遍,才對那一面空白有了些許了解。患上阿茲海默症的人會漸漸忘記身邊的環境、熟悉的人和黑夜白天的流逝,最後和這個世界之間隔著深深的「時差」。他們也曾經付出所有精力將懵懂無知的雛鳥哺育成可以翱翔天際的飛鳥,讓孩子可以在他們的羽翼下好好適應這個世界,跟上永不停歇的時代。可又有多少孩子會烏鴉反哺,把那些被世界狠狠甩開的父母拉近一點,再近一點。身邊沒有孩子,也無人照顧的病人日日夜夜生活在骯髒污穢的床上,他們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沒有辦法控制何時何地排出身體的穢物,也不知道要處理。即使去世了,也不會有人知道。直到屍臭傳出,警察破門而入,才會有人知道一位老人,一個生命的逝去。
想了很久,女兒關掉僱用護理人員的頁面,兒女不在身邊,護理人員欺負老人的新聞層出不窮。照顧一個患上阿茲海默症的老人有多困難,他們難免不會在無人的時候把氣往老人身上撒。這些畫面和文字在女兒的腦海裡不斷湧現,她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好好照顧父親,但她明白自己一定要回去。這不但是她應負的責任,更是她的愧疚在作祟。
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想來個有儀式感的告別,卻發現自己連一桌真心好友都湊不齊。也許,這個令人神往的城市,只是人生的一個過客吧,還是該和這座相依了好幾年的城市道個別,希望它不要生氣,不要悲傷。
二月二十五日 晴
天氣還是怎那麼冷,不知道梅花開了嗎?真想親眼去看看。
3. 你是誰?
回家的路再漫長,也有盡頭。家鄉的畫變了,小鎮的一個個小房子被抹去,畫上了高樓林立。唯一沒有變的就是這車站的人來人往,但她的方向牌在一陣狂風裡,搖啊搖,轉啊轉,指向了與他們相逆行的方向。想停下腳步告訴他們這條路不好走,但不氣盛、不自信又怎麼能稱之為年輕人呢?一個人在外飄泊多年,近鄉情怯之情圍繞在心頭,滿是不安。女兒默不作聲地走過一條條街道,看著陌生的街景,行李箱的輪子滾在不平坦的石磚地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吸引來往路人的注意。迎接左鄰右舍目光的洗禮,有的是驚訝,有的是疑惑,但都不重要了。
「 蘭蘭?真的是你,我都快不認識你了!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唉,你要好好孝順他。」,眼角的皺紋裹著那雙瞪大了的眼睛,上挑的眉毛裝滿了驚訝與喜悅,女兒看著她開開合合的嘴巴,卻聽不見半點聲音。張姨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以前細細的皺紋變成如今蒼老的臉上深深的鴻溝,曾經爽朗宏亮的笑聲變的沙啞了許多。她的臉上雕刻的是柴米油鹽,也是歲月,可歲月慣會掩蓋它流逝的腳印,為何還要留下這刻骨的痕跡?
小鎮變了,小鎮裡的人變了,小鎮外的人變了。被雜物堵塞難以通過的樓道盡頭,是一扇老舊的門。上面的福字被撕掉了大半,漏出白色的紙痕。女兒並沒有打開包,而是蹲下身,將地毯翻起,往裡裡面一抓,一把鑰匙就像是變魔術一樣出現在她手心,這個習慣和這扇門一樣,好像永遠都不會變,沉甸甸的讓人放不下。
女兒急忙調整表情,挑起嘴角,想讓自己顯的溫和一點,即使在來之前查過無數資料,但還是無法把那些宛如幼童的老人想像成記憶裡的父親,更不敢想如果父親真的像那些老人一樣,甚麼都不記得了,他該有多可憐,她該如何照顧。但若是父親還記得她,記得她的一走了之,記得他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是個白眼狼,她該如何面對父親。女兒不敢問其他人,不管是哪個結果,都是往她的良心上割。寧願晚一點知道,晚一點面對。當那些老人的畫面似流星般一划而過時,滿身歲月的鑰匙隨著手一用力,「啪」沉重的門開了。
厚重的窗簾將外面想滲進來的光遮住,昏昏暗暗的讓人一下子看不清這狹小空間,依稀記得從前晩上從自修室回家,桌上總有一盞小黃燈在靜靜地等待,等待門外的腳步,如今沒有溫暖的光暈驅散黑暗,這裡只餘數不盡的壓抑。放眼望去,家具依舊,但眼前的景象和往日裡被打理得整齊乾淨的樣子大不相同,不知道何時吃剩的飯菜放在桌上,滿桌狼藉,油脂凝白。家裡用的白瓷杯換成五顏六色的塑料杯,正東倒西歪地躺在桌子上、地板上,與它們相伴的還有許多許多雜物,將這片地板掩蓋的嚴嚴實實的,一想到父親在這裡生活,她的心就揪在一起。一個個親手添置的裝飾品仍擺在記憶中的地方,與這個雜亂無章的地方格格不入,櫃子上的招財貓還一下一下地和它許久不見的主人打招乎,晃的眼睛澀疼。這一切的變化,讓女兒一口氣提到喉嚨眼,不上不下地難受。打開父親的房間門,刺眼的陽光直直射入女兒的眼睛,不自覺瞇了瞇眼睛,恍惚間看見父親的身影坐在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讓人不願去打擾這片刻寧靜,希望這份安寧留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老了」這是女兒第一眼看到父親時,發自內心的感受。小時候她最喜歡坐在父親的肩膀上,看著遠方,他還常打趣說:「這就是上面清新的空氣。」那高大挺拔的身姿隨著時光的流逝,慢慢和眼前佝僂的背影相合,暖陽落在他花白的髮上,刺得眼睛似被撒了鹽一般疼,身上的毛衣也不知道穿了多久,都起滿了球。那一瞬間,放在心裡深處一直不敢直面陽光的仇恨,更像是一把刀,一下一下刺進去,抽出來,反反覆覆,毫不留情,女兒知道那叫愧疚,也知道她再也無法回到原點了。
父親緩緩地抬起頭,滿是蒼紋的手裡握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引人注目。女兒的目光緊緊地貼在這一人一物上,再也移不開了。
「我是她。」女兒指著正在許願的小女孩有些哽咽。
父親並沒有對女兒的突然靠近做出激烈的反應,他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陌生女子,搖著頭認真地說:「你不是她。」本來古井無波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疑惑,像是不明白眼前的女子為甚麼會這樣說,也不明白為甚麼她在聽到回答後會突然低下頭。
再次相見,才知道世間最無情的刀,是年華,是無心之言。沒有痛楚,宛如輕風拂過,卻沒有任何辦法抵擋它的傷害,只能任由那尖峰一刀一刀割在身上,在心上作畫,一畫比一畫深。記得她的存在,忘記她的模樣,忘記了她帶來的痛苦,可她卻偏偏記得一切,時時刻刻記得她的過錯,這也許才是對對方最大的懲罰。女兒本以為自己該吐出壓在心頭的氣,卻發現那股氣愈壓愈重,猶如千斤萬斤。
鍋蓋一掀開,朦朧的白氣調皮地往臉上撲去,百般滋味鑽進鼻腔湧上心頭,將這小小天地添上了安心的味道。「爸爸,別看了,要吃飯了。」女兒將父親手裡的相框放到櫃子上,見父親茫然地抬起頭,有些彆扭地握起他的手,卻被掌中粗糙的繭子刺的生疼,就像是老樹的樹皮,滿是斑駁,滿是傷痕,再多的生命力也驅不散那份死氣。以前意氣風發,談笑間神采飛揚的父親,在這雙手面前多麼蒼白無力。如不是親眼所見,女兒一輩子也不會相信。
不健全的家庭,父親不體面的工作讓她將自己在同學面前總是躲在密封的角落,其他人進不去,她也出不來,從不敢提及父母,以為這樣就可以掩蓋事實,掩蓋住自己的自卑,但這小小鎮上哪有甚麼事是藏的住的。可怎知電影裡狼狽不堪的情節只會令觀眾欣喜歡呼,一傳十,十傳百,同學們的指指點點無處不在,話裡話外的取笑和蔑視,讓她在學校裡活得謹小慎微,不敢有任何的反抗。
家庭的破碎,學校裡受的委屈,她無處發洩,只有將父親作為宣洩口,她再也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好話,也沒有在好好看過父親一眼,她夜夜挑燈夜讀,只有試卷上令人眼紅的分數,才可以讓這灰濛濛的世界裡,照進一點光,給她遠離這個令人生厭的小鎮的希望,想埋藏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以為這樣就可以變回那個幸福快樂的小公主。這念頭從一顆剛破土的小芽,不斷攀升向上,漸漸成長為一個不容忽視的參天大樹,最終驅使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足以影響一輩子的決定。瞞著父親,瞞著所有人,在大學志願表上,填上了外地的大學。地方換了,可人終究換不了,她全心全力投入工作,想賺許多許多的錢來補償父親,何嘗不是想填上心裡的愧疚,可那就像是無底洞一樣,填不上,也忘不掉。
如今父親佝僂的樣子,飽經風霜的雙手,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訴說著他的半輩子。妻子離開時的決絕,女兒的哭聲,將他從在酒精裡驚醒,為了讓女兒好好活下去,好好學習,做一個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小公主,他放下了一身的驕傲,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工作他視若珍寶。一天天的日灑風吹、一袋袋沉重的水泥和一點點辛薄的工錢,心理上和身體上的重擔,將高大挺拔的身姿壓的抬不起腰。可到頭來他還是將一切都搞砸了,他拉著手裡細細的線,即使它在手心割了傷口,一直在痛處來來回回,他也不願意放手,但那一天還是來臨了,眼睜睜看著那風箏隨風而起,飄揚在天空之上,飛高,飛遠,直到拉不回來了。飯香依舊,可人卻無心享用了。
二月二十八日,雨
最是人間留不住,容顏、落花,與歲月。
4. 不完整的橡皮
若說人生是一本日記本,那生活的點點滴滴,歲歲年年便是那一筆一筆的鉛筆痕,就這樣輕輕的,靜靜地用筆鋒勾勒一抹抹濃淡,寫成一段段獨一無二的故事。而老年癡呆症一定是那潔白無瑕的橡皮,無情地將故事裡的一字一句抹去,一切都歸于開始的空白。
時間滴答滴答地轉動,父親還是喜歡對著照片發呆,也許是他一直都想著一個人,抑或者他常常受親朋好友、街坊鄰居的關照,所以對同一屋簷下從天而降的「陌生人」沒有表現出排斥,只是目光偶爾會聚焦到女兒忙來忙去的身影。物也好,人也罷,都煥然一新地接受新的一天。家裡的家具被擦得一塵不染,甚至都可以當鏡子用,和前幾天一副亂七八糟、東倒西歪的樣子大不相同。此刻,女兒正拿著抹布要和近門的櫃子一決高下,誓要這最後一點污土消失殆盡,隨著垃圾一起掃出門外。女兒挑起眉疑惑地看著立在櫃子邊的日曆嘟囔著說:「這怎麼是去年的,都過了這麼久還不扔?」,現在人人一部手機,她都好久沒有見過日曆了,更別提這個被當作記事本的,記憶裡的日曆也只不過圈下重要的日子免得忘記,而這個滿滿得全是「今天要幹甚麼事」,觸目驚心的紅字隨著一頁一頁的推移愈發潦草,以一團看不懂亂線作結。亂了紙,也亂了心,女兒按捺住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卻按捺不住怦怦直跳的心。
「爸爸,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嗎?」父親皺著眉,像是在極力地思考,卻又找不到結果,最終用茫然的眼神將答案毫無保留地昭示。即使早就知道了答案,卻也忍不住那股湧上心頭的悲痛,時光欺負誰不好,欺負這個連甚麼都不知道的小老頭。看到女兒的眉頭皺成了川字,父親剛平下一去的眉又皺了起來,不知道是覺得好玩,還是真的感覺到了甚麼,面對面的兩個人就像是複製張貼一樣,你深一分,他深一分。這次的「摸底考」的結果讓女兒更感愧疚,如果不是缺少她的陪伴,也許父親的病情不會這麼嚴重,也許根本不會患上這個無藥可醫的「絕症」。
「我們來玩個遊戲好不好,比一比誰先在這個時鐘上畫完一至十二的數字。」女兒指著兩個圓圈,可父親只呆呆的看,回避女兒急切的眼神,不願之情溢於言表,就差把「我不要」寫在臉上了。這可不行,女兒裡面換上了嚴肅的表情,父親見沒漏洞可鑽了,也乖乖地開始努力思考。好一會兒,父親不情不願地交了卷,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時鐘上就六七個歪歪扭扭、還不連貫的數字。女兒臉都皺在了一起,再塗上綠色的顏料,都可以去扮演苦瓜了。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教,跟著示範的手指都快抽筋了,用來講解的蘋果、橙子更將這本就不大的桌子鋪得滿滿得。不過幸好父親的還可以保留近期的記憶,來來回回三四次就記得差不多了,女兒欣慰的同時,又意識到教學之路才剛剛開始,未來長路漫漫。
病魔的侵略並不會到此為止,從那天開始,每天吃晚飯就帶著父親到樓下逛逛,一為消食,二為認路。他一開始還不願意,最後在女兒生拉硬扯下才出了門,患有阿茲海默症的患者難以辨別方向和距離,他會在附近迷路,嚴重的話也會在家裡迷路,有太多的患者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來,不過需要認路的人可不止父親。以前路口邊雜貨舖常常把貨物堆到門外,再烈的日光也拂不去裡面的幽暗,女兒即使甚麼也不買,可每天放學都逛得樂滋滋。如今變成了裝修精緻的連鎖便利店,落地玻璃窗內二十四小時的亮光將擺得整整齊齊的貨物照得格外誘人,可缺了那份歷經時光的煙火氣,也沒了小時候和小夥伴爭著吃糖的甜蜜。以前一到晚上就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商店,周遭的風吹草動足以令人驚怕,如今晚上的霓虹燈就亮的讓人睡不著覺。許多舊時代與新時代的風景交錯在一起,編織成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亦是這座城市的美景。就這樣,兩人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再讓父親嘗試指揮回去的路,「不對,不對,明天還要過來在考一遍!」「對了,對了,明天過來複習一遍。」欺負父親不懂事,這樣的對話每天都在上演,女兒對此樂此不疲。就這樣日復一日,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子都留下兩個足跡,他們漸漸地對這裡的依戀也愈來愈深沉。
有好也有壞,在女兒的「高壓政策」下,父親對附近的路是愈來愈熟悉了,可是又有其他的意外發生。一大清早,廚房裡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女兒將做好的早餐端出來時,就見父親在櫃子上翻來翻去,將剛整理好的東西翻地一團糟。女兒又氣又疑惑地問:「爸爸,你這是在找甚麼呢?」只見父親停下翻找的行動,盯著那一團亂看,像是在沉思甚麼。在女兒以為得不到回答,想叫他洗手吃飯的時候,聽到他說:「不知道。」無辜又茫然的語氣加上撓頭的動作把女兒逗笑了。不過在看到父親剛剛的傑作後也不知道是要繼續笑還是該哭一哭。
最氣人的是父親的注意力愈來愈不集中,天天都對著空氣發呆,每次給他上課的時候更過分,連看都不看她,女兒就好像是在自娛自樂一樣,自己和自己說話,把她氣的臉都紅了,恨不得拿著雞毛撣子打父親手心。到後面,父親學聰明了,上課的時候就直盯著女兒,時不時還點點頭,正當女兒以為講的差不多了,問他上一句是甚麼,十次有十次都答不上來,逼急了就只會搖頭,一說他,他就亂扔東西,滿桌、滿地狼藉都不在乎,就像扔的是別人家的東西。變小了的父親脾氣卻大了,只能獎,不能罰,不合他心意了還要哄,這讓女兒的教學之路十分坎坷,生氣了也沒地方撒,只能往肚子咽,然後再說一句「阿彌陀佛」,平靜在肚子裡肆虐的怒氣。
三月一日,陰
永遠不要相信電視劇裡的男主角對女主角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以前從未寫過超出一千多字的文章,因此我心懷興奮與好奇,參加這個富有挑戰性及吸引力的計劃。藉此機會,我以患有「阿茲海默病」的父親和離家多年的女兒為主角,希望大家多多關心家人,莫要讓回憶變成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