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掛牽 來日後見

//【072期 FEATURE】

 

「離別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珍惜現在與身邊人的關係。同時也帶來反思,現時是你想過的生活嗎?有按自己的意願執行、實踐理想嗎?到死亡時,你能做一個對得起自己,不會後悔的人嗎?」

—— 遺體修復師、生死教育顧問、社企「一切從簡」創辦人伍桂麟

 

有人說面對死亡,從來無法做好準備。作為送別逝者、伴隨喪親者過度哀傷的擺渡人,社企「一切從簡」創辦人、遺體防腐及修復師伍桂麟(Pasu)入行多年見盡生離死別,他坦言沒有麻木也難以「睇化」,時刻提醒這刻的分離亦不代表永別,我們仍可將對先人的愛和思念放於心中,成就一份永不分離、時刻共存的連結。更重要的,是將離別的哀傷,轉化為活好當下的力量。

 

 

修復遺容讓逝者保有尊嚴 好友離世推動投身生死教育

年輕時當義工探訪獨居長者,Pasu聽得最多的是「怕孤獨地死去」,怕待屍體腐爛、發臭後才被發現,怕影響到鄰居。生前沒規劃,死後也沒親人處理身後事,連人生最後一程也走得不安樂;當Pasu數年後因緣際遇入行當遺體防腐師時,這段經歷仍不時提醒著他。生死有命,惟並非每個人都能安詳離世,患病、意外甚至自殺的逝者面容各異,身體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傷需要處理,同樣身為遺體修復師的Pasu便要把遺體修復至較完整、健康,重回「見得人」的狀態。小型修復如縫補身體上的傷口、針孔,或為生前因病暴瘦、臉頰及眼窩凹陷的逝者做肌肉擴充;大型修復如頭骨變形、皮開肉裂的情況也可重建,「這個服務就像好好送他們最後一程,(妥善)保存樣貌是一種死後的尊嚴,我有這份能力助人重拾尊嚴的話,或許也帶點使命感;若修復後能重現(生前)較健康的狀態,家人瞻仰遺容時也會好過好多。」

這一雙縫補、修復遺體的巧手,源於在學期間主修藝術設計,Pasu將對雕琢作品的美學追求,轉化為細膩地照料遺體的心。但工作歸工作,直至廿八歲那年好朋友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Pasu才驚覺死亡原來可以這麼近。花兩星期親手為好友做遺體修復,如此近距離端看他的外貌,逐個細節處理,他發現原來對每個年齡層的人來說,關顧情緒、哀傷輔導、生死教育同樣重要。於是Pasu成立社企「一切從簡」,提供身心關顧後事服務,並積極推廣生死教育,伴更多人好好說再見。

 

 

成立社企提供身心關顧後事服務 生前告別禮啟發學生「從死看生」

「一切從簡」除了提供殯儀服務,更以不同形式推動生死教育,例如舉辦培訓工作坊、生前告別禮等。近年愈來愈多機構著力推廣生死教育、哀傷輔導和臨終關懷。而隨醫療進步,人類的平均壽命也屢創新高,即使華人忌諱談論死亡,60歲退休後仍有數十年時間過活,造就更多機會反思身後事,「所以安寧服務愈來愈多,即使要照顧臨終病患,但去到難以照顧或生命開始倒數的階段時,多了人會談論要先準備甚麼,這算是人生最後階段的生涯規劃吧。」

對長者、長期病患而言,計劃身後事似乎是理所當然;但對年輕人來說,死亡總是感覺好遙遠。去年Pasu招募了12位大專生來機構實習,部分人要為年過60的退休教師籌備生前告別禮,了解她對喪禮儀式的喜好,藉著到場親友的分享參與她的人生回顧。年輕人從小不斷被要求做好生涯規劃,想著如何才能達到目標,但視點一下子跳到臨終回顧,所重視的、追求的或許會有不同。當發現生命並非無限地展望將來,要在限期中思考如何自處,Pasu解釋這便是「從死看生」的意義:「別不斷想像未來,要思考當下是否活好。當死亡可以隨時來臨時,你每一日如何生活,就顯得好重要;有些人覺得健康重要,有些人覺得實踐到自己的理念、做正確的事最重要,大家心中的尺都不同,但至少要真實地活出自己、活得自在,過喜歡的生活模式。」他形容這是一場啟發年輕人的震撼教育,讓他們反思人生。

 

 

籌備喪禮助喪親者消化情緒 換個方式安放思念

「一切從簡」提供傳統、西式或新派的殯儀服務,沒有硬推綑綁式銷售的套餐,喪親者可按個人需求選擇服務、自由配搭,「傳統殯葬不做的我都會做,因為我想讓大家知道還有其他選項。」以骨灰盅為例,價錢由幾百至幾千元不等,按物料而定。即使基層的負擔能力不高,Pasu仍堅持為他們提供選擇,「我不想敷衍他們,或令他們覺得沒預算就沒選擇如此沒尊嚴。平有平做、貴有貴做,服務上好平等。」

Pasu指喪禮場地、儀式易讓喪親者表達情緒,較容易「放得開」去釋放內心壓抑住的難過情緒,故由接觸喪親者開始,從溝通、設計及安排儀式,到喪禮當日的流程,都要以更人性化的角度去關顧他們的需要。

「對與先人關係親密的配偶、子女等照顧者來說,離別帶來的衝擊好大,因為太愛對方,也更難放得下。但藉討論靈堂相、陪葬品、儀式等過程中,他們可再次回想和感受與先人的關係,一步步梳理哀傷和情緒。如果只買同一個服務package、殯儀館每間房都在做一樣的儀式,感覺猶如以付錢完成責任。」Pasu通常會鼓勵喪親者隨先人意願及個人想法策劃喪禮,並非一定要跟從一貫喪禮的規模、儀式和流程,重要的是要照顧自己和其他親密家屬的感受。

即使天人相隔,舉辦喪禮後並不代表要與哀傷切割。有人選擇將部分逝者的骨灰製成飾物,或選擇將遺物轉化為擺設,換個方式留住與先人之間的連結,時刻與他共存。「傳統殯儀把喪禮呈現得太像最後一次為先人付出,也因為是最後,我們更捨得花錢為先人做更多。但喪禮是過度哀傷的過程,不代表要與先人永別。除了火化後把骨灰上位,也有人轉製骨灰鏈,這正是與先人保持連結的呈現,你仍會與他共存。至於何時真正放下和道別,決定權在喪親者身上。」面對離別,每個人所承受的情緒重量不同,所需要消化的時間亦不同,將肩膊上的哀傷重擔,轉化為愛和思念,好好安放在心中收藏,時而想起、時而惦記,「放下不代表切割,你仍可好好收藏這份感受在心中。」Pasu說。

 

 

說再見之後更要活好 別讓遺憾延續

在生時除了計劃身後事,其實也可自行選擇遺體用途。以往大學醫學院會取用無人認領遺體作解剖研究,Pasu認為做法有爭議,因先人生前並未授權。同時,隨無人認領遺體的數量愈來愈少,他發起「無言老師」遺體捐贈計劃,盼召集有心人主動捐贈,「以無人認領遺體做研究,好易被物化成工具,像一件被遺棄了的物件。但當有人願意捐贈作研究,可提醒學生即使遺體沒了靈魂,他仍然是一個人,帶著強烈的人性、人道意義,把自己交給你。」對學生來說,每次接觸無言老師均是一堂生死教育課,即使無法再交流,也知道能承著他的遺志去進行研究。

入行18年,幾乎每日都見證著不同的人道別,Pasu說變得麻木、學會「睇化」並不是必然的過程,仍然會有覺得不忿、吃不消的時候。剛過去的第五波疫情中,香港有近八千人染疫離世,卻未有足夠的遺體處理支援措施。遺體由堆積在醫院和公眾殮房,放在地上、幾具疊著放,到搬到不夠冷的貨櫃,逐漸變黑、發臭甚至發霉,幾乎辨認不到樣貌,情況慘不忍睹。若親友染疫離世,喪親者須面對「三無」:無法瞻仰遺容,無法為先人處理身後事,甚至自染疫期間已無法見面,自此成了一道無法消除的傷痛和遺憾。無法好好道別,彷彿令死亡變得更冷冰冰,但Pasu提醒:「在災難當中,我們能做到的並不多。面對無法改變的事實,試想像先人在天上看著我們,他會想看到怎樣的我們?我猜他並不只希望見我們最後一面,他渴望看到的,是我們能否好好生活下去,不讓遺憾延續。」

有人相信離別後必有一天會再聚,也有人認為好好送先人走最後一程,永別後才能讓彼此無牽掛。不論相信會再見與否,在世者能控制的是以甚麼態度看待此刻的離別,以及藉著離別,反思仍然活著的意義,「珍惜現在與身邊的人關係,也視(離別)為一種提醒:現時是你想過的生活嗎?有按自己的意願執行、實踐理想嗎?到死亡時,你能做一個對得起自己,不會後悔的人嗎?」作為留下來的人就活好過好,即使與先人分離,也可改在心中共聚,笑喊悲喜亦同在一起。

 

 

/ Text : 霆
/ Photo : Lam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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