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物轉化思念

 //【072期 FEATURE】

 

 

「悲傷不是病,我們毋須刻意遠離這種情緒,或遠離勾起這種情緒的事物,就如遺物轉化,說的就是擁抱自己的哀傷、容許自己難過, 從而梳理、轉化和收拾情緒。」

——香港寧養社會工作者學會會長 「遺物轉化」工作坊創辦人吳宇峰

 

 

遺物是回憶的載體、是一個人曾經活著的憑證,也是生者與逝者間尚存的連結。當我們無法消化死亡的悲傷、難以承受思念的痛,逝者遺留下來的物品,便成了一份慰藉。社工吳宇峰(阿峰)兩年前起在香港推行「遺物轉化」,讓喪親者親手將逝者的遺物改造為咕𠱸套等,讓思念轉化為陪伴、讓無法再次相見的二人,以另一種方式再次擁抱。

 

 

以轉化重新感受與逝者的連結

「20世紀的哀傷輔導是教人how to say goodbye(如何說再見),來到21世紀,我們要學習的是how to say hello again(如何『再見』)。」阿峰是香港寧養社會工作者學會會長,也是「遺物轉化」工作坊創辦人。兩年前,阿峰因著一通電話,決定應工作伙伴的提議,在香港推行遺物轉化,「當時一位太太來電,說她的先生離世後,親友都著她把遺物扔掉,導致如今每當她思念丈夫時,就連一件可以拿在手上、實實在在的物件都沒有;以前的傳統就是這樣,覺得死亡是一件不吉利的事、要放下就要拋棄一切,因而將所有遺物扔掉,但我們希望提供另一個方向,讓人重新思考遺物對生者的意義。」

遺物轉化的概念源自澳洲一位編織工藝家Mary Burgess。她將逝者衣物的毛線拆開,再重新編織成毛氈、袋子和頸巾等,相信這個新的作品可以幫助喪親者轉化哀傷和反思與逝者的關係,並藉著它的陪伴,帶著對離世親人的愛、回憶和思念,好好面對將來。阿峰主辦的遺物轉化工作坊,每場約以八人為一組,參加者各自帶兩至三件屬於逝者的衣物,在一個房間內圍成一圈,介紹自己的故事、進行靜觀練習、在導師的聲音導航下,重新觸摸逝者的衣物,藉此感受自己與逝者的連結,再在導師的協助和指導下,將遺物改造成咕𠱸套、小袋子等物件,最後再各自分享完成工作坊後的感受。情緒和思念都是無形的,但每一剪、一摺、一縫都是具體而實在的,彷彿每個動作都正在梳理著斑駁的情緒。

工作坊上,假如參加者沒有特別指明,遺物一般都會轉化為咕𠱸套,「咕𠱸有著一種特別的象徵意義,你可以抱著它,或者把它放在椅背,當你靠上去的時候,就好像是逝去的摯親仍一直在背後支撐著你一樣。」阿峰憶述,一位太太的丈夫因癌症和心臟病離世,丈夫生前不時會在半夜醒來,太太便會伸手過去,輕掃丈夫的背,直至他沉沉睡去。直到丈夫離世後,太太晚上再也無法觸摸到丈夫的身驅,內心像突然空了一塊一樣,唯獨抱著以丈夫衣服製成的咕𠱸才感到比較實在。

 

擁抱離別的痛 悲傷不是病

在遺物轉化的房間內,阿峰聽過不同的故事、見證過各樣的悲傷,「我們在這裡建構了一個空間,你不用擔心展露悲傷會被批判,因為大家都能夠互相理解,所有難過都可以由大家一同盛載。」阿峰分享,曾經有一位30出頭的女子前來參加工作坊,女子結婚僅一年多,丈夫卻在某日突然在睡夢中離去,而丈夫離世時,女子才剛發現自己懷有身孕。女子難以接受丈夫的離開,任職幼稚園教師的她,曾在上課期間突然忍不住淚水哭了起來,學生紛紛上前慰問,但她無法向孩子解釋自己所經歷的事,就只能在學生面前說「老師沒事」化解。女子一直沒有整理丈夫的遺物,彷彿只要留著丈夫的物件,他就沒有離開過。直至認識遺物轉化,女子帶著丈夫的衣物前來,放下了自己的故事和情緒,帶走了「重生」的物件,「來的人可以帶著不同的狀態,不一定要已經整理好心情才可以做遺物轉化,好像這位女子,她就是因為要做遺物轉化,所以才開始執整丈夫的遺物、執整自己的情緒。」阿峰認為,悲傷不是病,我們毋須刻意遠離這種情緒,或遠離勾起這種情緒的事物,就如遺物轉化,說的就是擁抱自己的哀傷、容許自己難過,從而梳理、轉化和收拾情緒。

因著工作而見證和記錄了大量悲傷的阿峰,完成工作後,都會用寫作和畫畫排解自己的情緒,「其實我很珍惜這種難過的感覺,因為就是這種『痛』告訴我,自己仍對生命抱有敏感度;反過來說,這也對我們的工作很重要,因為我們必須全心全意的投入,帶著一雙能看到別人的痛苦的眼睛,陪伴喪親者走過這一段。」回頭一看,阿峰從事生死教育工作已逾十年,「想做這件事,也跟爸爸的死亡有著很大關連。」阿峰小三那年,爸爸確診鼻咽癌,與病魔搏鬥五年後,阿峰爸爸在他中二那年離世。「我還很記得那日的片段,媽媽接到電話後便馬上帶我們到醫院,在床邊看著爸爸,醫生叫我拖著爸爸的手,說他會知道的;在我拖著爸爸之後,我看到他流下了眼淚。」阿峰記憶中的爸爸,是個會徒手爬上小山坡為子女撿風箏的「英雄」。他的離開,對阿峰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那時只得中二的他,無法消化親人離世帶來的情緒,「那時會一個人回到小時候與爸爸一起住的屋邨單位,看看有沒有人住在裡頭,因為那個單位有著很多與爸爸有關的回憶,所以當後來發現有人遷進那個單位,內心便有點不舒服,好像有人入侵了我和爸爸的回憶一樣。」

 

 

學會生死哲理 與舊日的自己和解

昔日談生死,人們都會傾向以「忘記不快事」的態度來處理,阿峰也因此將情緒抑壓著,直至大學時初次接觸到生死教育,阿峰才重新反思爸爸的死亡為自己帶來了甚麼。「以前以為自己恐懼爸爸,但原來我對他的那份感覺不是恐懼,而是不知如何面對,以及不懂得如何關心他。」阿峰漸漸學會與過去的自己及遺憾和解,同時萌生了從事生死教育的念頭,「生死教育很重要,如果早一點認識死亡,學習到如何面對,或者可以避免一些遺憾。」阿峰說,在學會生死哲理後,偶爾都會回想起爸爸病重的日子,如果可以回到過去,阿峰希望可以多點與爸爸聊天、了解那時他的想法。阿峰又分享,由於媽媽早已把爸爸大部分遺物扔掉,只留下了一隻金戒指,因此自己無法將爸爸的遺物轉化,他笑說:「我都想做,但金戒指好像比較困難呢!」

如果生命中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塊拼圖,死亡來臨時,拼圖就會在生者的人生版圖中消失,留下空格、形成缺口。但我們無法也毋須與一個人徹底告別,回憶與牽絆終究還是會刻在心裡,連死神也無法奪走;正因如此,我們會思念、會難過、會不捨,「我們要明白人的狀態是時好時壞的,有時會突然想念,有時會突然豁然,重點是每個人消化死亡的節奏都不同,有的人用五年就能復原,有的人要十年,我們不應該標籤哀傷,或者覺得這種感覺等於病態。」帶著與逝者間的牽絆,好好擁抱自己的情緒、尊重自己的悲傷,止痛過後,定能找到另一種方式「say hello again」。

 

 

/ Text : Sammi
/ Photo : Nick L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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