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期 FEATURE】
「用同理心看加害者,或了解到不同景象;
身為旁觀者,可如何幫助被害者?至於被害者,至少有人理解、有人明白、有人陪伴。」
─ 藍夢 插畫家
本來是位愛說話、會主動認識朋友的女生,插畫家藍夢早在小五時就在校園面對言語欺凌,從此變得寡言內向。欺凌行為接二連三,將脆弱的心靈推進黑房、鎖上門,她就此與外界割裂四年。經歷過沉溺的痛苦,藍夢選擇以創作自救,一筆筆畫出昔日創傷,願與更多被害者同行,也將大眾視點推向留意欺凌事件的全貌—將受害者、加害者、旁觀者都一一呈現,讓校園欺凌問題被大眾看見與關注。
/ 經歷被好友背叛與欺凌 —上學猶如活在地獄 —失去信心與期盼 /
時間回到小學五年級之時,本來與藍夢一起玩的朋友,突然分小圈子排斥她,說她太瘦、「扮晒嘢」。「明明沒做甚麼,回家後因委屈而哭。」藍夢更因而對友誼失去信心。即將升中,藍夢感覺唏噓,這份失落在於即將離開熟悉的地方,卻不期待新校園和新朋友,全因害怕再次遭受排擠。
經歷過這段不快,藍夢在中學時期不敢與人聊天,也變得被動。直至有一日,鄰座女生主動打開話匣子,她才認識了第一個朋友。「我覺得好難得,因為好少有人會主動和我聊天。漸漸熟絡了就完全信任了她,沒甚麼戒心。」這位閨密更帶來另一位好友,組成三人小圈子,藍夢視她們為最好的朋友,無論小息、吃飯、上廁所以至放學後,幾乎無時無刻都黏在一起。可是突然有一天回到座位,藍夢發現自己書櫃裡的書散落一地。「我不知是誰做的,照舊找她倆聊天,但她們的眼神好奇怪,像瞪著眼睥我。」前一日仍糖黐豆,一天後三人儼如陌路人。藍夢嘗試詢問原因,對方卻視而不見、敷衍了事,她也不明所以。
欺凌行為愈演愈烈,二人會散播不實的傳言冤枉藍夢,指她為求成績勾引老師,也會時不時對著空氣大罵,實質影射藍夢。「鬧我八婆、白痴、弱智,我完全接受不了。至於傳言,我當時覺得清者自清,故沒有反駁。」身邊同學看到如斯境況,卻沒有人伸出援手,藍夢指他們感覺像活在「平行時空」,「個個都不敢跟我玩,無人和我聊天。」
除了言語欺凌,二人試過當面倒瀉藍夢的飯盒,更在她的飯中吐痰。最難受的一次,是她們上課時從後將髒布丟向藍夢,「我忍不住哭了,但我知道她們若見到我哭會更開心,所以扮流鼻血,舉手去廁所。」久而久之,藍夢好怕在學校見到她們,會盡量避開,連吃飯都會躲入廁格「避難」。上學猶如活在地獄,她不斷按捺自己的情緒,只會防守,不懂得反抗。「我常常在想,只要過了一段時間她們見我無反應、覺得無癮,就會好點,所以我默默地處理、清潔飯盒。」
可惜事與願違,一年過後藍夢仍與她們同班,持續被欺凌致成績一落千丈,由全級30多名跌至包尾,藍夢慢慢變得自暴自棄。「穿耳洞、遲到、記小過,所有壞學生的表現我幾乎都做齊,差不多每日都罰企、罰抄、留堂,結果中二要留班,我覺得這是脫離她們的一個方法。」
/ 與世界隔絕 寸步不離百呎黑房 躲進網絡世界 /
留班之後沒多久,藍夢就決定退學。她嘗試與家人訴說在校遭遇,但他們只著眼於藍夢成績退步,如是者,藍夢選擇躲在家中,終日打機度日,逃避現實。
不被家人理解,父親看不過眼每日責罵,更把電腦拆掉,藍夢於是在房內添置新電腦,更把所有窗戶都貼上錫紙,不讓任何一絲光滲入。120呎的黑房中,唯一的光源就是來自電腦屏幕。遊戲內的網友變成唯一依靠,以遊戲角色認識彼此,真名、背景、生活狀況,都能一一收起來。在遊戲世界,她結識了朋友,也結識了男朋友,「當時只覺得見面交流好可怕,最不想面對人,覺得網絡世界安全好多。」
如此生活了三年,也曾經有想過自殺。藍夢一步不出房門,生活模式日夜顛倒,食無定時,有日突然在廁所休克,令她反思︰「我在做甚麼?開始有工作的想法。」
/ 藉畫作整理內心複雜思緒 重回生活正軌 /
當時藍夢的男朋友知道她自小有畫畫,便提議她訓練此技能成為事業。於是她以畫畫取代打機,由畫日本動漫、二次創作開始,再自學電腦繪圖和設計,「透過畫畫,發現原來除了說話,畫畫也可抒發情緒。有時找不到人傾訴,我就在創作過程中得以紓緩。」
自學兩年後,藍夢覺得自己水平未夠,就上網找些短期班進修。17歲正值青春年華,她卻一直躲在黑房,暌違四年終於踏出房門,她內心猶如天人交戰。「連面對家人也不太敢,好驚好緊張,但為了自己的目標就要行出去。」一方面怕不適應,另一方面被以前的陰影羈絆,怕與人相處、看到對方的眼神,「內心常常像有把聲,想說服我別出去、回去房間。」幸而短期班一星期一次,學員間沒交流太多,也沒深入認識,使藍夢鬆一口氣,她笑言無事發生就是最好的安排。
成功踏出第一步後,她決定進修平面設計文憑,重新投入校園結識朋友。起初依舊不習慣,也放不下戒心,但有同學主動接觸,也常常表達她對作品的讚賞,逐漸使藍夢卸下心防。「從小至大,沒甚麼人讚過我,但她持續表達對我的欣賞,令我好感動。」問她是否終於感覺到何謂「正常」朋友,她如此回道︰「那時沒有正常的感情概念,不懂得分何謂正常朋友,現在回想,應該算是吧,大家相處舒服、互相尊重。」藏在心裡的兩次陰霾,顛覆了藍夢對正常社交的想像和認知。
/ 赤裸面對內心才算強大 呈現最真實經歷 使創傷被看見 被明白 /
投入藝術創作,藍夢開始了第二人生,偶爾會將欺凌元素放入創作中。有次獲邀在電台做訪問,從分享過程中發現自己的影響力,她因而想付出多一點。「在大氣電波裡,對著好多人表達自己的經歷和創作。既然未必個個做到,不如我嘗試放進畫中,於是《花花日記》就誕生了。」
《花花日記》記載主角花花在校園被欺凌的故事點滴,描繪的不只是被害者的心理狀態,連加害者、旁觀者的舉動也有畫到。藍夢掏出自己被欺凌的經歷,加上朋友見聞、新聞故事元素,真實地呈現在畫作中。「有時想起以前的事,會畫到哭,甚至夢到別人正在受這種苦,醒來後更決意要為他們出頭,盡量表達。」
藍夢形容自己為「倖存者」,因被欺凌後沒有自殺,反而重回正軌過得開心幸福,是相當困難的事。而自救最主要的元素,是要誠實面對自己。「我有好長時間都不能正視以前好弱的自己,也不懂得安慰自己,總覺得想不到更好的方法處理當時的事,但好矛盾地,那刻的我其實已試盡不同方法令自己好過些。」切切實實經歷過被害者的心理掙扎,除了畫出被欺凌的情景,讓大眾可以身同感受地理解被欺凌者的境況,她同時會以文字寫下與被害者的對話,期望可陪伴同路人,讓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 讓大眾真切感受其中 陪伴同路人 我們並不孤單 /
創作《花花日記》時,藍夢亦會嘗試剖析加害者的心理。「以前讀過有關欺凌者的書,分析他們為何會如此對待人,其實幫了我好多。以前我一直在找答案,到底她們為何要這樣做,既然不能在她們口中得知,我就自己尋找。」當年反覆思考也想不通,如同在內心不斷拉鋸,覺得既然找不出答案,就等如一定不能放下。「長大後回望,其實好多時都沒有答案。如果能夠找到一個方法說服自己,為自己找個出口,也是一種解脫。」
事隔多年之後,內心傷口剛止血癒合,尚未完全康復,藍夢在街上碰上昔日欺凌自己的好友。對方如常打招呼,她呆一呆舉手回應,驚覺對方猶如沒有把舊事放在心內。「原來這麼多年,只是我自己一直在兜圈、走不出來,才有好多年時間這麼辛苦。」那一次重遇,短短數秒的交流,她知道更是時候要處理創傷,要學會放下,別再浪費時間沉溺,自己也要過得好。能否從她身上找到答案已不再重要,選擇寬恕對方的同時,也放過自己。
有人覺得因受害者個性內向怕事才會被欺凌,藍夢希望《花花日記》可釋除這些錯誤觀念,而作為倖存者,她更希望在畫作當中,讓大家有機會以客觀的第三身角度,了解在欺凌事件中的不同角色,讓大眾感受校園欺凌與暴力的傷害。「用同理心去看加害者,或能了解到不同景象;而身為旁觀者,可以如何幫助被害者,減少此類事件發生?至於被害者,至少有人理解、有人明白、有人陪伴,也從花花身上看到如何尋找真我,學習自愛、自我療癒。」
/ Text : 霆
/ Photo:史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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