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作家大招募計劃2020-2021 優異獎作品
作者:黃曉悅 迦密中學

散文集《微微》

 

簡介

本書旨在描寫那些亂七八糟的起起伏伏,一些不盡起眼的事物。它們不盡美善,但仔細看去,總能發現,是有微光閃耀的。

 

精選節錄

第一章 幼魚

第二章 果

第三章  小窗

第四章 唱歌

 

 

第一章 幼魚

上個月家裡孔雀魚崽出生,罕見地選了個早晨。

我和姐倆大孩子給這消息驚動了,邊揉眼,邊一手攀住木櫃子的邊緣,屈膝蓋蹲下。這是我們家的第三次。我一手托著個裝滿水的膠盤,姐手上拿個倒三角形的小網,在角落裡的玻璃魚缸旁,盯著,侯著。那條通體橘紅的母魚從金魚藻的針葉中游出。她已經大腹便便,肚皮處像個波子球,被體內的胎兒撐得渾圓發白,連該要貼服的鱗片也隨著扇形尾巴的擺動而微微翹起,在水面白燈的照射下閃著黃。好一陣後,她忽然張開嘴,像是要呐喊什麼。

姐不說話,往前傾了些,手臂生出的汗水滲到了我的睡衣,又臨到我的皮膚上,像層綿布一樣裹著我。

然後,終於終於,從母魚的身下探出了個小小的橢圓。我將眼睛再瞪大一些,好能記住這正方形中的畫面。剛出現魚崽兒米粒大些,游不了泳,隨著氣泡的方向飄蕩。它的眼睛與母親的一樣,大而圓,黑得像個無底洞。身子是半透明的,像在靈魂上披了張紗,身上沒有一點色彩,只得腮幫子塗了粉紅,像畫了素淡的裝容。

我莫名想起之前,兒甥女出生的時候。我不在這孩子身邊,只是在他離開紅穴時,遙遙隔著兩塊螢幕,觀看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的模樣。是包在粉藍色絨裡的,皮膚也是白淨的,如同顆剛開的碧玉,偏偏臉頰卻紅如蟠桃,好像是把母親的生氣藏了些。那鼓起的兩團面頰像是含住什麼,肉嘟嘟的。

該是過了三五分鐘,淺橘色尾巴抽動,又是條米粒大些的小魚,擺著白乎乎的腦袋從母親懷裡掙出,嘴巴大開嘗它的第一口水。我記得清楚,這是條帶斑紋的,是邊緣帶藍的黑,點在尾巴一處。我們屏住呼吸,看魚崽們從水草殘葉一樣漂流,到開始揮動它們與母親一樣的圓尾巴,落到盤纏的苔上,成了深綠中錦布中的珍珠。姐的眼中先是一片白,隨即從眼眶蔓延出紅絲來,她跺腳說,得把母魚撈起來,不然她特別容易感染。

會死的。

誰知道生命與母胎分離後,會發生什麼?我自然了然。成為母親是危險的。母魚從來不會活得長久,在給予生命之後,總只短暫停留便離開。於是我把手上的塑膠盆子遞近一點,水位線晃了晃。姐踮起腳來,趾抵住木櫃。寶藍色魚網被一手高高舉起,伸入水中。

撂起一陣波瀾,逐漸往外擴散。

「給我那瓶甲基藍……算了,用黃藥水啦。」

一條,兩條,三條。

幸而,日子掀了又掀,一切平安。

暖黃光下的嬰孩變沉了些,已經能與母親親近。他像玩偶一樣被環繞在臂彎中,雙眼如豆,在安眠曲與寬慰的簇擁下,朝他的母親舉起糯米團似的手掌來,粉嫩嫩的指節捉住了母親的手指。接著有訕訕笑聲,有讚歎。母親的肩膀一瞬間放鬆了,動作變得緩慢起來。嬰兒依著在消瘦的一雙手臂卷起身子,過一陣,又向胸懷轉去。

做母親的歎了口氣,胸腔微微起伏著,嘴唇發白,眼除了積累的疲倦,更環繞了一股不容打擾的祥和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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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果

記得我住的小社區中長有梅樹。說叫梅只因果子長得相像,準確名目是叫不出了,也許其實是棵李子樹,被我錯冠了名號,這事誰也說不準。只知道它在一個拐彎處拔地而起,長了多年,枝條粗壯,一條俹甚至伸到了天橋上,挨在落色的欄杆旁,大概那片片青葉權當畫家添的彩,隔開了後面的隆隆火車聲,也給斑斑鏽漬點綴。初見時還是小學中人,偶爾隨父母到商場用餐,走上樓梯時便會見到那條從扶手與欄杆間縫隙探出,朝上昂揚的枝丫。

丫頭手拉著手,穿著條裙兒,在前邊跑著,父母則跟在後頭不遠。

葉片比掌小些,是交疊著的,片片青色,中間被條細線畫開,邊緣帶圈黃,色彩通透而明豔,長在高處的幾片正印著日頭的光芒。

當時一抬頭,葉子正在頂上,像薄薄的一層紗,又像拼圖中的一塊,給擋住了小片天空。想伸出手把它攆下,又記起父母叮囑,忌憚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化學藥劑,還是放開了手,跟上已經走前的父母。樹結果是在初夏,陽光還不是很毒的時候。枝節末尾,那些仍柔韌的地方叉開來,分別吊著好幾個圓滾滾的果子,是一個個乒乓小點的氣泡,注了翠玉一樣的綠色,披著不知何時下的雨,好似孩子肌膚上的一層薄汗,細細密密的布在表面,看來更像是果子的顏色將要融化了一般,看得人嘴裡一酸。

雨跟隨夏天臨到大地,緊接著便是帶灰雲的狂風。風雨掛的人撐起傘來,也打得尚未成熟的圓粒脫離供給養分的柔枝,滾落塗了瀝青的樓梯級上,被鞋底踩過了,便裂出鵝黃色;也有被藏起來的,夏天讓空氣愈發熱起來,果兒底下自然被上了妝,撲了小片的胭脂紅,正襯了孩子臉上的團團紅暈。人家看了定要說,這果子得是成熟了,看著脆生生的。經過這果樹時總是與家人一同的,通常是下午或傍晚。大手牽住小手,嘴裡把書包裝著的果肉攤開來,說課業,說朋友,說同學,孩童的聲音把葉面細細的脈線都勾勒清楚。有時,不知不覺中就與枝條錯過,有時候特地學紀錄片中的兔子撒腿,往前跑快了些,等待時便抬起腦袋,撥開貼在嘴邊的髮,從上看去。手臂一樣的長條向著灰色油柏路中心伸展,攤開的綠葉攬半個貼著綿絮的蔚藍色,擋了從上傾倒的光芒。

不管如何,它站立在天橋與火車軌間,按著自己時日結果,被雨打下,在秋冬落下自己金黃的葉片,被鞋尖與垂下的圍巾碾成粉末,又跟著風的去向,與臥在馬路口。孩子踩在上面,就發出咯吱吱吱的響聲,像是欄杆處炒栗子的老伯動了鏟。之後,女孩的藍色校服裙便換成一身純白,黑皮鞋依舊與自己的家人一同踩在圓滾滾的落果上,把青澀踐踏成一路金黃。比起以前,步子是快些了,手也更為依戀溫暖的口袋,只是偶爾停下來,側身,回過頭去看看媽和爸。

我們依然為枝節聯繫,不過是囊裡的內涵被包得更緊實了。嘴唇的開合間,只有攆碎的金黃,以粉末的形式飄出。那時候總是低著頭的,只知道當地面盈起濕酸微澀的氣味,夏天就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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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窗

我鍾愛小窗戶中框的傍晚。小窗躺在一排大窗戶上,而長方形的玻璃門正對一棟尚待裝修大廈,放眼過去只見張紅褐色麻布綁在竹架上,細而密的孔洞中透出未刷好粉的白牆,像鋪了張極大極大的簾布,聞風而動,只覺擋了景致。從窗望下去呢,是個灰白色的世界。縱橫馬路,車輛如路邊爬行的螞蟻,填充著每一寸土地。眺遠一些呢,仍是林立住宅,從中夾著幾條油柏路。窗上有多年洗滌留下的點點水漬。小小社區景色千篇一律,本不稀奇,偶爾白日天走過飯廳,也只是眼角一瞥罷了。小窗呢,大約是位居高處,天若是晴朗,便僥倖得以攬一片蔚藍,半片雲白。眼瞳轉上,浮動的色彩滿了空格,是池緩慢流動的水,是幅安靜的畫,被墨色金屬保護完好。不過,讓我最為在意的景,當屬傍晚的霞色。是某日黃昏,家人忽然喚我來觀霞。把手上的三兩張紙放下,扶上木條,稍稍仰頭,便能瞧著。

接近邊框處,是柔和的粉橘色,朦朦朧朧地從雲朵的邊緣開始,向上散開,成色好似未剝衣的柑橘,簾布一樣悠悠降下,由天幕的雲,經過城市的縫隙而來。順著光落下的方向去,便是滿城橙黃。混凝土造的大樓似是著了厚衣,尖銳楞角都被撒落的溫暖磨圓許些。井字格上,麻布的細線將光華籮住,如同篩麵粉的絲網,經風一壓便將光搓得細碎,成了一把燒餅上的芝麻碎,又投落在對面家的窗戶,像哪家少女層疊著的蕾絲網邊。薰衣草的淺紫是筆上的彩,輕輕一抖,便飛身墜入洋中,在清澈眼瞳中擴散開來。愈來愈濃郁的紫融入橙中,它的嘴唇吻住淺淡的粉色,張開雙臂將其擁住,包裹。一切好似靜止。

是了,這便是一天的謝幕,我看得怔神,沉浸在光彩中,心如濃墨,沉靜、安穩,轉身離去,應了家人的召,拿了晚餐用的蔬菜。到廚房裡去,也有一塊窗,在流理台旁。掰開青綠脆嫩的葉,搓開了放入膠筲箕裡,兩指扭開水龍頭,讓花白的柱兒下到盆中。水花濺起,琉璃珠滾動著散到盆子邊緣。廚房的窗呢,表面還留著洗碗落的水漬,紫藍的顏色淡得斑斑駁駁,從裡看去,像又在張半乾的畫紙上,隨意多添了筆。

這就是傍晚呀。我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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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唱歌

前些日子夜裡,姐問我一起唱歌不。

我答應了,轉過身來,肘子壓著枕頭,眼睛看去就只有蓋了層深藍紗布的白牆。

「你唱第一句,我接上。」

最近,我開始在睡前唱歌。掖好了被子臥在床上,看窗外透入的酒綠燈紅,心裡總是碾轉反側的。每每擁著陪了我七八年的毛絨娃娃,卻總不得安穩。輪子運轉得極快,頭腦充斥了鼓燥的黑色紙拍與如霧的叫囂、憤怒。

無法成文的不安,過於煩雜的思緒打起結來,是沒法入眠了,便一不做二不休,拉開嗓,讓斷斷續續的曲兒伴我過夜,直至睡意從半濕的枕頭中襲來。

姐開口了,音符自木床與牆的縫隙中飄上。是首陌生的曲,音色是深沉的,纏了絲沙啞,如磐石,也如死水,好像哪刻便會在夜裡隱沒。我也張開嘴,勉強拉著旋律的尾巴,試圖趕上。

我會唱歌。

如字面所言,我尚且能夠把在腦袋中翻滾的字詞、音調勉強結合成一個坑坑窪窪的餅乾團,再撥弄喉中的弦,使在水壺中的牛奶跟著風琴箱的起伏從容器沖出,造就瓣瓣片片的鮮活。我會,僅此而已。

我並不擅長以濕軟溫熱的腔穴創造溫柔鄉,胸前也沒有足夠容納束束鮮花的音箱,更無如簧巧舌令人為之傾倒。

偶爾興起,也只是像木人偶一樣長大兩唇,迫使暖氣流出舌頭,心思中猶鮮的聲響便成了烤焦的餅乾屑,倉皇逃出豐滿的幻想世界。

要說喜歡唱歌呢?其實也不大恰當。

沒有一見鍾情,沒有熱血往頭腦直衝的快感,或者哪個身影闖入眼簾的驚鴻一瞥,「愛上音樂」的浪漫橋段在我的記憶中好似不曾存在——唱歌這件事情,好像連開頭都是模糊的,像是魚類容讓溪水流過魚腮那樣,自然而然的環繞著我的生活。

是在反復洪流中隨波,複雜炫目的交談堆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汪洋,口舌足以掩蓋一切動靜時;是環顧四周只有一片空曠,瞳中一片空白時。是喜,是悲。

都是能夠,且會哼唱的。

現在,也只是踏著引領者的腳印,順著她正朝的方向罷了。

「到你了。」

我面對一排又一排快將褪色的光碟,一段又一段或唯美或火熱的曲調像風刮過,像雨落下。字詞在我的腳踝邊,如魚順流遊過。我只瞪大雙眼,盯著淡紫燈泡。多番糾結,最後選了首讚美詩。詩集放在木櫃子的一角,是豔麗的紫色,邊角被歲月磨得差不多了,能露出奶白來。

雖然是許久不唱了,卻曾在教會中重複過千萬遍,總能記牢。

我躺在舞台上,後腦是床單的皺褶,混雜髮絲的濕酸味——還算不上糟。

睫毛輕觸眼臉。

是無比熟悉的動作,舌根托起水汽,心中湧出花白波濤,又是兩行字詞。也許渴望儘快將無法宣之於口的鬱悶解決,也許被黑夜這塊厚布賦予的安全感鼓動,我逐漸放開嗓子。

一切毫無波瀾的,好似鏡面。也許有黃葉呢喃,有警車轟鳴,但耳道已經被不著調的讚頌盈滿,再容不下他物。

它是一封信。躍於紙上的,是哀哭與懇求。哭的是被吞噬的絕望,求的是內心澄明,平安。像火團的溫暖,歌聲籠罩面頰,撫摸,誘導。張開雙臂來,順著歌詞敞開心門,容讓就積的雨水湧出。

喜歡吧?

喜歡這事該是有個開頭的,有激情的,有甜蜜的,到了我這裡就只剩下溫牛奶般的安全感。

對於林立危機的恐懼逐漸沉入湖中,原來混亂的思緒也成了水底的沉澱物。咚。

唱歌於我,大概像土地於蓮,是被重重包裹的吧。當問起甚麼時候開始有牽連的,連最初成就的一塊根莖,也無法給出答覆——或者只是讓倒帶的菲林在意識中奔出,或者是握筆提記,將澎湃的歡樂悲傷送入盈盈泡沫,寄與嘴角的餅乾屑。

而要說為甚麼是現在,也是沒法說清的。

是屬於青春期,未熟的意氣用事?是面對黯黑浪濤所生的驚怕?恐怕我自己也無法看懂。也許是覺得該唱了,自然而然就送出了歌聲。

窗外依然燃著招牌的橘子粉,也有燈飾的桃花紅。

我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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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感想

一開始在計劃中寫作時,是段不甚美好的日子。 於是,我打定主意,只畫那些溫暖而熟悉之物。我寫學校,寫一尾尾遊相相聚純白;我寫家,寫碗內吐馨的米飯;我寫人,寫糾結如髮的親情,寫閃綠又抹澄的水泡,寫欣然擁抱夕陽的城市。
然眼瞳所印,卻不止甘美。對著浪潮,對著石牆,作為人能做的,好像只有繼續觀看——幸而,我在這計劃中得以寫作——這也是一種自由,一種權利。於是, 我樂得使用這片空間,寫如曇花短暫的色彩自鐵絲圍欄吊下,被一群孤高的紅鶴簇擁,懸掛在每一條燈管輕聲唱喚的行人天橋。我寫它的纖維曾經纏住憤怒,纏住鼓舞,纏住哭泣與撫慰,曾經被貼在每一片用瓷磚堆成的混凝土上,砌成一隻白鴿的根根翅羽。我寫我過往做紙張的日子,老師面容上對於這片地土的驕傲。我寫作。為的,是向尚存證明,即便夜色如棉如幕,即使雲層裹我們如心房擠壓血液,我們還在,記憶還在,希望還在,愛也還在。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其中最大的,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