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鋒下的溫柔

//【058期 FEATURE】

 

「有些人聽歌會覺得受到鼓舞,覺得自己並不孤單,

這對他們來說是種撫慰,甚至因而重新獲得力量、被治癒。」

  ─  周耀輝   著名填詞人 / 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副教授

 

「一直失望,一樣不斷希望」-《未知情》

這是周耀輝最新的歌詞創作,也是他在當刻最希望送給年輕人的一句歌詞。在單親基層家庭長大,就讀傳統男校卻帶陰柔,30出頭移居荷蘭當「少數族裔」,周耀輝的成長路絕不主流。帶著小眾的瞳孔走偏鋒的路,他不相信靈感,只順著自己的生命閱歷做創作,講當下想講的,講這一路上所領悟到的,他說:「做人造字也好,永遠都是進行式,是一個不斷塑造的過程。即使有創傷,也要繼續走下去。這正好就是治癒:沒有所謂的圓滿或完成,要接受某些時刻的殘缺。」不斷走、持續地碰上與面對每一個階段的自己,好好活著、好好呼吸。

 

歌詞是寫實的生命體會  為小眾發聲

《忘記他是他》、《酷兒》寫性小眾,《愛在瘟疫蔓延時》寫愛滋病,周耀輝筆下的歌詞,總在照顧主流文化下被忽視的一顆顆心臟。「小眾派詞人」是某些網民為周耀輝標下的派別,他不抗拒,並說其實少數、弱勢早就體現在他的生活當中。異性戀霸權、二元性別限制,加上出身於弱勢的貧窮家庭,這些都是他的第一身視點。「在主流下,我未必能滿足到別人的期望,故我能感受到這方面多一點,正如我不懂得寫有錢人,我只會寫我感受到的。」

經歷與歌詞取材是相輔相成的,周耀輝寫詞從來沒有前設與宗旨,但往往在聽眾的反應裡,找到繼續寫的意義。「早期會收到聽眾寄去唱片公司的信,有些人聽 《忘記他是他》會覺得受到鼓舞,覺得自己並不孤單,這對他們來說是種撫慰,甚至因而重新獲得力量、被治癒,你會發覺原來用自己的方法去寫,會觸動到一些人。他們的迴響告訴我,要繼續寫下去;其實大眾都有自己的傷痛,只是更少人會為小眾發聲,或許剛好我的經歷同樣多為小眾吧。」用文字盛載溫度,以歌詞帶來同理,讓被無形標準、枷鎖所困住的人們,都能夠得到慰藉。

除了對弱勢小眾的感同身受,身為人文及創作系副教授,兼任教性別研究的周耀輝,曾走到內地做有關「剩女」的研究。眼看著父權社會對強勢女性的抗拒、姊弟戀等於禁忌,或男女性別定型下所產生的種種霸權與不公義,這些因為人類情感上的不容納,而造成的狹隘社會文化,其實正是確切存在的社會真實面,「眼看單身女子承受迫婚壓力,我無辦法再寫歌詞去歌頌婚姻。並非婚姻本質不好,而是當婚姻成為霸權時,就會有人要經歷苦痛,那我就寫這些。」

資本主義下,社會傾向發展「受歡迎」的產物,而往往覆蓋了社會各種微小的存在。如果說流行文化是一道洪流,那周耀輝可算是面對著驚濤駭浪,仍然逆水行舟的船夫。「我不會看流行文化本身為小眾做了多少,我做多少只是相對於社會是否需要,我至今依然感覺到需要。」控訴體制、為歧視平權,30年來,周耀輝仍在做自己;沒為任何人而做,為自己所信的而做。

 

相信論述的力量
世界沒有改變
那就改變自己對世界的看法

歌詞對周耀輝而言,是一種論述的力量,這關於在社會權益上的爭取,同時也關於對自我的認同,兩者是雙軌進行的。前者是爭取現實體制或法例的改變,實際地消除不公與歧視;後者為自己對自己的看法,嘗試擁抱、面對和接納自己,重新定義自己跟世界的關係。

”世界沒有改變,但我改變了自己對世界的看法。
爭取論述轉變的同時,也要繼續爭取世界的轉變。”

「我不是社運人士、不是政客,但剛好我擅長寫字,那我就用這方面去幫人。」這種從文字中得到的治癒,不代表百毒不侵。你願意承認並接納自己可以硬朗,可以軟弱,也可以帶刺─即使有弱點、仍然會受傷,但你知道這就是自己。「傷得高貴點吧?但我就是這樣。」

文字的力量不能量化,有人或許質疑其影響力,周耀輝直指這不是非黑即白,歌詞、文字的力量可以是另一種 「前線」,走進聽眾的思維與世界。「我的文字幫到我自己。如果我的際遇,可以用文字告訴我要怎樣做人的話,我相信對部分人都可以。歌詞只是從另一層面上,入屋去到你的耳機、耳朵裡。這些論述、文化的爭取和安慰,其實同樣重要。『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嘛。」

過去的大半年中,有人熱衷上前叫口號,也有人在後勤寫口號。在網上、在街上,甚至在衣服上,周耀輝偶爾會看到自己作品的蹤影。一句、一段、一首歌也好,都是一種激勵。「或許回家後,你再聽那首歌,明天可以再來過。」不單止社會事件,戀愛都可以是一種戰場,而周耀輝的歌詞,就是一場場戰役中的彈藥與補給。他形容這為新陳代謝,自己寫的詞,也常常在提醒著自己。

 

敏銳和誠實地做人    享受創作的自由

這份論述的力量,從個人延伸到今年踏入第九個年頭的「歌詞創作班」當中,周耀輝最希望學生保持敏銳與誠實。「靈感太虛無,創作一定是靠自己條命,靠你每一日所過的,以前、現在,還有可想像到的未來,才能真實實實、有血有肉地寫。所以我常說來歌詞班,一定要『拎條命』出來。中文創作已有龐大的根基,只要你誠實,才能代表這代人的獨特性與時代性。大家要敏銳,創作才立體,才有它的血肉和意義。」寫家庭不一定要是父慈子孝,寫戀愛也不一定是甜蜜痴纏。歌詞創作代表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也讓周耀輝了解這時代的年輕人更多,特別感受到他們的生活困難,家庭、兼職、課業及前路的壓力都有。「我上課時常常說,外面的世界我不能左右太多,但這四面牆是我們的自由空間,希望大家善用。我希望在這安全、自由的空間裡,將不同想法分享。」

13周的課堂中,要學押韻、節奏等寫詞技巧不容易,周耀輝指歌詞班不是工匠課,即使課堂完結後仍寫不出一份詞也不為奇。歌詞班鼓勵同學誠實分享,也真誠接納每一種想法。創作最緊要開心,周耀輝希望學生不要拘泥成績,也不要把主觀的評語看得太重。有讚賞是bonus,但不能為追逐名成利就而創作,反而忘記了創作為自己帶來的滿足感,要記住熱情投入、自主自由自決地做一件事的感覺。「我希望同學能學到一種做人、對待生命的態度,最重要是畢生受用。」

每學年的課堂結束後,同學會自行籌辦一個作品展。周耀輝指作品展非專業標準,而是一門誠意、誠實之作,大家交個心出來交流。有經歷過浸大塵爆事件的女生,站在台上將自己的經歷唱出。「她要面對自己的傷口,寫詞的時候也要把事件重新過濾一次,而上台時或仍要面對指責,她要思考是否要用這個姿態面對世界,承認自己受過傷。仍然站出來,因為不想再做一個受害者。」最後她以另一個角度看待了自己的傷痛,在台上穿著短裙、拿走腳托,勇敢地展示自己腳上的傷疤;也有出生於單親家庭的學生,覺得自己沒有家人,好友在台上為他唱出歌詞,更安慰道:「你不用怕,我們就是你的家人。」這些真摯又坦率的分享,在文字中自我重生,每每都能觸動到周耀輝的心。「好多時我都會眼濕濕。他們透過寫歌詞做到面對自己,也許這就是文字創作的力量。」

 

周耀輝的歌詞與教學,雖然尖銳,但亦溫柔,以真實的情感感染他人,以坦誠的心連結每個人。

/ Text :  霆
/ Photo:林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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